蔡俊抄生前总是插着耳机,埋头整理音乐资料
很长时间里,父亲蔡俊抄究竟在忙些什么,3 个女儿其实没有很明白。
只记得,他常在录音机里插着耳机,反复听,不停记,房间里不时飘出琴声。准确地说,是各种乐器的声响:钢琴、小提琴、二胡、琵琶……孩子们知道,父亲是泉州音乐的一座“宝库”。
明年1 月是蔡俊抄的90 岁诞辰纪念。蔡俊抄是泉州木偶剧团原乐队队长,长期沉浸于采集编撰道教音乐、佛教音乐、傀儡戏等传统音乐的收集和整理。在他的执着下,许多原本只在民间艺人之间口口相传的音乐,第一次有了白纸黑字,避免了人亡艺绝的悲惨。
蔡家保存的蔡俊抄文集遗稿
一门心思采集资料
上世纪80 年代,录音机对许多人家来说都是件“奢侈品”。长女思蓉说,父亲在家族里很受宠,尤其是在有海外关系的家庭,他开口托人买点东西都是很容易的事。父亲曾托人从香港买录音机,是为了在向老艺人、僧人或者道士访问时,记录下他们的口述内容和哼唱的调子。他还会采买洋参,切片送给僧尼,为的是他们服用后哼唱时,身体会更有能量,录音时可以保持洪亮的声响。
晚年的父亲一出门,孩子们其实有点担心。担心他身体不好,还要骑着自行车。有一次,他骑车摔倒,被三轮车师傅连人带车一起送回家里,打针缓过劲后,才刚恢复,又准备出门去采集民间音乐的资料了。
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,只要知道哪儿有需要采集的内容,哪怕是人家夜间举办道士作法的“法事”,父亲都要赶着去,甚至还要拽上三女婿。三女婿平时是忙碌的医生,闲时成了为岳父兼职的摄像师。
也许是音乐路上太坎坷,蔡俊抄的3 个女儿都没有选择音乐。反倒是老蔡在晚年时,对孙辈投入了无限多音乐学习的热情。他陪孙子们去上钢琴课,回来亲自当陪练。外孙女孙榆葳喜欢唤他爷爷,初一时写过一篇作文,叫做《幸福原来就是爷爷的手》。
小孙说,“爷爷的房间里有一架黑色的钢琴,他第一次教给我他自己写的曲子,那首曲子是生日快乐的主题。如今爷爷走了,但他没有带走我的幸福。每次拨动琴弦,我依旧可以感受到爷爷双手的宽大和温暖。”
蔡俊抄为孙辈陪练音乐
着了木偶配乐的魔
对音乐,蔡俊抄只是默默地做。是通过一份口述,我们才得以完整还原。口述的是蔡俊抄的老同事,原泉州木偶剧团的美工吴仕博。
蔡俊抄出生于晋江金井下丙村,抗战期间读完小学、中学,之后曾在家乡的松坡小学教书。再后来,他到厦门鼓浪屿,在洪永明教授门下进修音乐、学习钢琴,随着洪先生的离厦,他进入厦门艺校,成为一名音乐教师。
那时候的工作,很可能一个饭碗就是一辈子。对蔡俊抄来说,改变命运走向的机会,是1954 年泉州木偶剧团在厦门的一次演出。他去木偶剧团演出的地方找一位泉州老乡,一发不可收。后来旁人都觉得蔡俊抄是着了木偶配乐的魔,一心想离开厦门,到泉州木偶剧团工作。
进入泉州木偶剧团后,蔡俊抄任乐队队长兼作曲。最让吴仕博佩服的是,蔡俊抄并不像其他乐工一样,每日弹奏乐曲度日。业余时,他总是和其他艺人在一起,听他们弹曲,讲曲子背后的故事。交流并不是单向的,他整理成简谱后,总要再就着谱子唱给老艺人们听,纠正自己记录时的偏差。
这些可以在“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丛书”之《泉州提线木偶戏》里找到印证。“传统音乐唱腔”部分使用的“谱例”,引用的都有“蔡俊抄记录”的字样。作者写道:有近三百支曲牌,“经蔡俊抄先生数十年精心记录、整理,全部曲调旋律都已得到抢救,得以长久保存”。然而仅靠一己之力,仍有为数不少的曲牌失传。
泉州木偶戏数百年薪火相传,“草台班子”是重要的形式。虽为科班出身,但师徒之间都是口口相传、照本宣科的,那时候要寻找一本民间乐谱基本上是不大可能的。
木偶戏使用的音乐是“傀儡调”,为曲牌体。傀儡调在戏剧中也许只是配角,但学问很深。每支曲牌都有固定的旋律曲调,有的曲牌有多重旋律变体。有的曲牌名称相同,却有不同撩拍类型。木偶戏演出题材以君臣将相故事为主,在旋律曲调上高亢刚健、雄浑粗犷。
同时木偶戏与佛教、道教世俗仪式有深刻的交织,宗教仪式音乐也成为傀儡调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蔡俊抄生前使用的二胡和琵琶
蔡俊抄生前整理出的许多音乐资料已经汇编成册
为蔡老的遗稿找归处
对于泉州传统音乐的热爱,支撑着蔡俊抄几十年孜孜不倦地研究。
事实上,蔡俊抄生前,已有许多学者看中这些资料的保护与利用。香港中文大曹本冶教授曾将他的手稿出版《禅林讃集》,作为“中国传统意识音乐研究计划系列丛书”的一部分,蔡俊抄也曾携手曹教授参与一些仪式音乐研究课题。另一位祖籍泉州的留英博士将蔡俊抄录制的卡带辗转送到香港之后,又到台湾佛光山,将资料刻录成光碟,甚至在英国大英博物馆,现今也藏有蔡俊抄的部分手稿。
2000 年,72 岁的蔡俊抄去世。孩子们将父亲生前的出版物、手稿等资料保存在家里顶楼的大铁柜里,主要是为了防虫。这一放就是近20 年。女儿们虽然不大精通音乐,但深深了解,这是父亲一辈子钟情的事业,应该得到最好的保存。
泉州历史文化中心理事许月才是最初向我们提及蔡俊抄故事的人。在他心中,蔡俊抄可与著名的民间音乐家“阿炳”作比,阿炳虽然精通梵呗锣鼓,但老蔡在佛、道方面音乐整理成章,成绩斐然。唯独遗憾的是,老蔡没有留下一首经典名曲。
许月才说,蔡俊抄的一腔热血和忘我精神,曾打动泉州老市长王今生。王老不仅为他提供录音设备,也支持将他整理的资料给予出版,当时以泉州历史文化中心及中国南音学会的名义刊印,数量有十几种本之多。了解老蔡生前感人的事迹,促使许月才作出决定:要为蔡俊抄的遗稿找一个完美的收藏处,而且最好就留在泉州本土。
蔡俊抄童年生活的地方
去年11 月左右,许月才联系了正在泉州做社会调查的北大社会学系博士孙静。孙静又联系上泉州师范学院音乐与舞蹈学院副院长陈敏红教授。在吴仕博的指引下,他们一同拜访了蔡俊抄的女儿。蔡家后人同意将父亲的文集遗稿,包括道教音乐、佛教音乐、傀儡戏等手稿原件和油印本捐赠出来,供更多的泉州学者做后续研究。蔡家捐赠出的资料,这次整理出了五大箱。
整批材料的目录目前已编制好,将来还会有更系统的研究计划。孙静说,蔡俊抄收集整理的材料,是宝贵的音乐学术遗产,他的人品更是宝贵的学术遗产。
泉州有幸能有这样一位可爱的人。他的名字叫“俊抄”,那个“抄”字,像极了他大半生为收集曲乐劳碌的身影。他一个人,就像一支队伍,淡泊一生,给泉州人留下这般浩大的宝藏。
END
文/ 月芳
受访者供图